轉載自：http://doolish23.wordpress.com/2011/01/19/%E5%A5%91%E6%9F%AF%E5%A4%AB%E3%80%8A%E8%B3%AD%E3%80%8B/
──全名安東·帕夫洛維奇·契訶夫(Антон Павлович Чехов / Anton Pavlovich Chekhov)，生於1860年1月29日，卒於1904年7月15日。俄國短篇小說家，他的作品的三大特徵是對醜惡現象的嘲笑與對貧苦人民的深切的同情，以及作品的幽默性和藝術性。
[一]
閴黑的秋夜，一位老銀行家在他的書房裡踱來踱去，追想十五年前的秋天，由他舉行的一次晚宴。與會者都是一時俊彥，言談風趣。議論之餘，他們也談及死 刑。賓客主要是科學家和新聞記者，其中大多數人對死刑持否定態度。他們認為這種刑罰太過野蠻落伍，不適用於信奉基督教的國家，而且也不合乎道德。他們之中 頗有人以為應該以無期徒刑來取代死刑。
「我不同意你們的觀點。」主人說，「我既沒有品嘗過死刑的滋味，也沒有體驗過無期徒刑的磨難，不過如果可以主觀①評定的話，我會選擇死刑。我認為死刑比無期徒刑更合乎道德，亦人道些。死刑立時將你殺死，而無期徒刑卻慢慢地折磨你。究竟哪一種劊子手更仁慈些呢？一個在幾分鐘內處死您，另一位卻成年累月地折磨你。」
——–
①原文為拉丁文。
「兩種都不道德，」有個客人說，「因為它們的目的是一致的──奪去人的生命。國家不是上帝，它沒有權利奪走生命。要知道生命一旦遭到剝奪，你就是想還也還不回來了。」
客人中有位二十五歲的年輕律師，有人問他的看法，他說：
「都一樣，死刑還是無期徒刑都不道德。不過如果要我在這當中作一個選擇，那麼我當然選擇後者，因為活著總比死了好。」
這下熱烈的爭論開始了。銀行家本來也心平氣和，說得一時性起卻一拳捶到桌上，對著年輕的律師嚷道：
「胡說！我賭兩百萬，要是把你孤獨的隔離起來，你連五年都待不住！」
「如果你是當真的，」年輕的律師回答，「我就跟你賭，只是不賭五年，而是十五年。」
「十五年？一言為定！」銀行家喊道，「諸位先生，兩百萬盧布的賭注。」
「我同意！您的賭注是兩百萬盧布，我的賭注則是我的自由！」律師宣布。
就這樣，這瘋狂而輕率的賭就這麼說定了。當時，銀行家的家財不計其數，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並且他為人狂縱且浮薄，對於打成這個賭，他興高采烈。晚飯時候，他調侃律師說：
「年輕人，清醒清醒吧！現在回頭還為時不晚。對我而言，兩百萬是小事一樁，而您卻在冒險，可能失去您一生中最精華的三四年時光。我說三、四年，那是因為我 料定您不可能敖住比這更長的時間了。而且，不幸的人，自願的幽囚是比強迫坐牢要難熬得多啊！因為您有權利隨時恢復自由，這個念頭會日日夜夜、每分鐘地毒苦 您的幽閉生活，我真可憐您啊！」
此刻，銀行家在書房裡踱來踱去，想起這件往事，不禁自問：
「何苦打這種賭呢？打這種賭有甚麼好處呢？那年輕的律師損失了他的十五年歲月，我只是損失了區區兩百萬元，這一切能向人們證明死刑比無期徒刑更壞或更好 嗎？沒有！不能！這真是件多餘且無聊的事，在我而言，完全是因為飽食終日，一時心血來潮，在律師方面，則純粹是財迷心竅……」
他進一步回想起那天晚宴之後的種種。當時決定，律師必須履行義務，搬進銀行家花園裏的一間小屋，在最嚴格的監視下過完他的監禁生活。他們說好，在十 五年內律師無權跨出小屋的門檻，不許見客和聽見人聲，也不能收信和閱報。但卻允許他幾樣事情，包括擁有一樣樂器，還可以讀書、寫信、喝酒和抽煙。至於跟外 界的聯繫，根據契約，他只能通過向牆上一個特別的小窗口遞出紙條來進行，但不許說話。他所需要的東西，包括書籍、樂譜、酒等等，都只能靠著從窗口遞出紙條 來要求，至於數量方面則是要多少給多少。契約規定得詳盡瑣細，要保證最嚴格的隔離。按規定，律師必須確實關上十五年整，自一八七○年十一月十四日十二時整 起，至一八八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十二時整止。律師一方只要有任何破壞契約的企圖，哪怕只是比規定期限早走兩分鐘，都可讓銀行家免於履行他支付兩百萬的義務。
幽居的第一年，根據律師傳出的簡短便條看來，他深為寂寞厭煩所苦。不論日夜，他的小屋裏不時傳出鋼琴聲。他也拒絕了菸酒。對於酒，他寫了這樣的句子：「酒 會喚醒欲望，而欲望是囚徒的頭號敵人。再說，獨酌美酒卻不見人影，再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人沮喪了。」菸則會熏壞他房間裡的空氣（所以也被他拒絕了）。這一 年，律師要求的書籍只是些內容輕鬆的讀物：情節複雜的愛情小說、偵探小說、神話故事和喜劇等等。
第二年，小屋裏樂聲不再，而律師的紙條上只要求經典的書籍。直到第五年才又傳出樂曲聲，而囚徒要求送酒給他。從小視窗負責監視他的人說，整整這一年他只顧 吃飯、喝酒和躺在床上，哈欠連連，且憤憤不平地自言自語。他不讀書，有時夜裡爬起來寫東西，寫得很久，一到清晨又把寫好的東西統統撕碎。此外，他們不止一 次聽到他在哭泣。
第六年的下半年，囚徒熱衷於研究語言、哲學和歷史。他如饑似渴地研究這些學問，弄得銀行家都來不及訂購到他所要的書。在後來的四年間，經他的要求，總計買 了六百冊書。在律師陶醉於閱讀的期間，銀行家還曾收到他這樣的一封信：「親愛的典獄長：我用六種文字給您寫信，請將信交有關專家審閱，如果他們找不出一個 錯誤，那麼我請求您讓人在花園裡放一槍，槍聲將告訴我，我的努力沒有付諸東流。各國歷代的天才儘管所操的語言不同，然而他們的心中都燃燒著同樣熱烈的激 情。啊！但願您能知道，由於我能瞭解他們，現在我的內心體驗到的幸福是多麼巨大，且非人間所有！」
囚徒的願望實現了。銀行家吩咐人在花園裡放了兩槍。
十年過去了，這一年律師一動不動地坐在桌旁，讀的只是一本《福音書》。銀行家覺得奇怪，既然他在被囚的十年內能夠將六百本深奧的著作閱畢，這麼一本易解的、不厚的書，怎麼要讀上一年工夫呢？讀完《福音書》，律師接著又讀宗教史以及神學著作。
在監禁的最後兩年，囚徒不加選擇，讀了很多的書。有時他研究自然科學，有時要求拜倫①和莎士比亞②的作品。他的一些紙條上往往要求同時給他送化學書、醫學 書、長篇小說，或某篇哲學論文，或者神學著作。他的閱讀彷彿他就在海中漂浮，為了救命而急不可待地抓住某塊沉船的碎片，時而又抓住另一塊浮木！
——–
①拜倫（一七八八–一八二四）英國詩人。
②莎士比亞（一五六四–一六一六）英國詩人，劇作家。
[二]
老銀行家回憶這些事之後想：
「明天十二點他就要獲得自由，按照契約，我應當付他兩百萬盧布。可如果我履行義務並付清款項，我就徹底破產，一切都完了……」
十五年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個一百萬，如今卻害怕地自問：「究竟是財產多還是債務多？」交易所裏頭全是單憑僥倖的賭博，和冒險的投機買賣，他那到老 都改不了的急躁脾氣，漸使他的事業一落千丈。這曾經無所畏懼、過分自信且傲慢的富翁，現在只是一個中產階級的銀行家，證券的一起一落總讓他膽戰心驚。
「該死的打賭！」老人嘟噥，並絕望地抱住頭，「這個人怎麼不死呢？他還只有四十歲，不久後他會帶走我最後的錢，然後結婚，享受生活的樂趣，搞證券投機。我 呢，變成了乞丐，只能嫉妒地看著他，每天聽他那句表白：『多虧您，我才得到幸福，讓我來幫助您。』不，這太過分了！要想擺脫破產和恥辱就只有一條路，就是 這個人的死！」
凌晨，鐘聲三響，銀行家側耳細聽：屋裏的一切都在安眠，唯一的聲響就只有窗外搖顫的樹木所發出的哀鳴。他竭力不弄出響聲，打開了防火的保險櫃，取出十五年來從未用過的房門鑰匙。他穿上大衣，走出房去。
花園裡又黑又冷，雨下個不停，潮濕而刺骨的寒風呼嘯著刮過花園，擾得樹木不得安寧。銀行家撐開眼向園子望去，卻是既看不見土地，也見不著座落此處的白色雕 像，連小屋和樹木也一概不見。終於，憑著摸索辨位，他找到自以為是小屋的所在，叫了兩次警衛，卻沒人應答。顯然，警衛也得為自己找個所在來避開這可怕的天氣，也許此刻正睡在廚房裏，或者花房裏。
「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實踐我的意圖，」老人暗忖，「那麼嫌疑首先會落在警衛身上。」
他在黑暗中摸索著臺階和門，進到小屋的玄關，並隨後摸黑進了小小的前廳。他劃亮一根火柴，但這裏一個人影也沒有。有張床，但床上未加整理，也沒有被子，屋角壁爐裏則火燼欲滅。囚徒房門上的封條完整無缺。
火柴熄滅了，老人心慌得渾身發抖，當下便從小視窗往裏張望。
囚徒室內點著一支昏黃的蠟燭，他本人坐在桌前。從窗口只能看到他的後背、頭髮和兩條胳膊。一些攤開的書分別散落在桌面、在兩把椅子上，和桌邊的地毯上。
五分鐘過去了，囚徒始終沒有動靜──十五年的監禁生活已讓他學會保持靜定。銀行家彎起手指輕叩小窗，囚徒卻仍然紋風不動。於是銀行家小心翼翼地揭去封條， 又把鑰匙插進腐朽的鎖孔裏，鏽蝕的鎖一聲悶響，房門就軋軋地開了。銀行嘉等在當場，預料會立即聽到驚叫聲和腳步聲，可是三分鐘過去，門裏卻像原先一樣寂 靜。跟剛才一樣，他決定走進房間裏。
桌子後面坐著一個人，他看來不似常人，只是一具皮包骨頭的骷髏，和一頭女人般的鬈髮，一腮虬髯，臉皮寡黃且凹陷，背部狹長，胳膊又細又瘦。一雙纖弱細瘦的 手就托著那長髮蓬亂的頭，教人不寒而慄。他的頭髮早已灰白，臉部衰老憔悴，誰看了都不會相信他只有四十歲。他入睡了……在他垂首處有一張紙，紙上面以細緻 的筆跡寫了些字。
「可憐的人啊！」銀行家想道，「他睡著了，而且也許正夢見那兩百萬呢！我只需要抱起這個半死不活的人，把他扔到床上，拿個枕頭悶住他的頭，事後就算是最見多識廣的老練專家，也找不出什麼兇殺的跡象。不過，在我動手之前，讓我先來看看他寫了什麼……」於是，銀行家從桌上揀起了這張紙，讀到了下面這段話：
「明天十二點整，我將重獲自由，有權返回人世、投身人群。不過，在我離開這個房間、重見天日之前，我認為有必要對您說幾句話。根據我自己清明的良知，並且站在無所不察的上帝面前，我要宣佈，我蔑視自由、生命、健康，以及一切你們的書裡聲稱是『人間幸福』的一切。
「十五年來，我勤學不倦，研究塵世的生活。的確，我看不見天地和人們，但在你們的書裡，我飲著馥郁的美酒，唱了歌，在林野間獵取麋鹿和野豬，和女人談情說愛……絕色美女飄渺如雲，那是你們之中天才的詩人筆下所虛擬的。這般的美女在深夜造訪我，她娓娓細語，訴說曼妙的故事，令我神迷心醉。在你們的書裡，我攀 登上艾爾布魯士①的頂峰，遨遊在勃朗峰②之巔，從那裡目睹朝陽冉升，也觀看金紅色的夕陽流溢於天空、海洋和山脊。我站在那裡，我看見雲從我身邊分披而過， 電光閃爍著、像人蛇般遊弋；我看到清翠的山野、森林、河流、湖泊和城市，聽到塞王③的歌唱，也吹奏牧笛；我甚至觸摸過那不可思議的魔鬼的翅膀，祂們向我飛 來，和我談論上帝……在群書中，我也墜入過無底的深淵，我締造神蹟，也行兇殺人，我焚毀城鎮、宣揚新教，征服全境域……
——–
①此山在俄國南部的高加索地區，為歐洲最高峰，海拔逾五千五百米。其中有二十二條冰川，為高加索地區登山旅遊之重鎮。
②此山為阿爾卑斯山最高峰，位於法、義邊界，海拔近五千米。其風光秀麗，英詩人雪萊曾有〈白朗峰〉一詩，柯立芝亦曾做〈白朗峰頌〉，皆夸言其美。
③希臘神話中半人半鳥的海妖，以歌聲誘惑水手，使之滅亡。
「你們的書給了我智慧，無窮盡的人類思想在千百年來所累積的一切，如今濃縮成一小塊，藏在我的頭顱裏了。我知道，我比你們所有的人都聰明。
「我也輕視你們的書，輕視這塵世的財富和智慧，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轉瞬即逝的，它們虛幻莫測，就像海市蜃樓一般不足為信。雖然你們驕傲、聰明而美麗，然 而死亡會一視同仁地把一切加以滅沒，如同消滅地穴中的鼠輩，而你們的子孫後代，你們的歷史，你們不朽的天縱之才，終將隨著地球大地同焚盡於劫火，同凝凍於 寒冰。
「你們喪失理智，走上邪道。你們視謊言為真理，認醜陋為美麗。這麼說吧，如果由於某種特殊狀況，蘋果樹和橘子樹上不結果實，卻忽然長出蛤蟆和晰蜴，或是玫瑰花聞起來有馬匹的汗騷味，你一定會錯愕吧！反而，我對你們這些不天理只近人欲卻是見怪不怪，我不想瞭解你們。
「我輕視那些你們視為生命目標的東西，為了表明這一點，我放棄那兩百萬盧布。雖說我曾像渴望天堂仙境一般地對它夢寐以求，但此刻我卻對它鄙夷不屑了。為了拋棄這一權利，我決定在約定的時間之前五個小時就離開，這樣，就算是我違規毀約了。」
銀行家讀到這裏，把紙箋放回桌上，親吻了這異人的頭，並含淚走出小屋。他的一生中，從未像此刻如此深深地感到自己的輕賤和卑鄙，即使是在證券市場蒙受幾百萬損失的時候，也沒有這樣的感受。銀行家回到家中，倒在床上，他的心情激動，淚水盈眶，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清晨，嚇白了臉的警衛跑來報告，說是他們看到住在小屋裡的人爬出窗子，進了花園，直趨大門，然後就走出門去，逕行消失。銀行家立即夥同僕人趕到小 屋，證實囚徒確實自行脫逃了。事後，為了杜絕無謂的流言，他取走桌上那份放棄權利的聲明，回到房間，從此將它深鎖在保險櫃裏。
一八八九年一月一日
思考問題一：
這個「賭」的內容與最後結局為何？輸贏如何？
思考問題二：
年輕律師被囚禁的十五年之間閱讀了那些書籍？是否包含某種閱讀的「秩序」或先後？這些書對他的意義何在？
思考問題三：
你認為這篇小說的主題是什麼？
思考問題四：
你願意以生命交換金錢嗎？為什麼？
契柯夫《賭》
[一]
閴黑的秋夜，一位老銀行家在他的書房裡踱來踱去，追想十五年前的秋天，由他舉行的一次晚宴。與會者都是一時俊彥，言談風趣。議論之餘，他們也談及死 刑。賓客主要是科學家和新聞記者，其中大多數人對死刑持否定態度。他們認為這種刑罰太過野蠻落伍，不適用於信奉基督教的國家，而且也不合乎道德。他們之中 頗有人以為應該以無期徒刑來取代死刑。
「我不同意你們的觀點。」主人說，「我既沒有品嘗過死刑的滋味，也沒有體驗過無期徒刑的磨難，不過如果可以主觀①評定的話，我會選擇死刑。我認為死刑比無期徒刑更合乎道德，亦人道些。死刑立時將你殺死，而無期徒刑卻慢慢地折磨你。究竟哪一種劊子手更仁慈些呢？一個在幾分鐘內處死您，另一位卻成年累月地折磨你。」
——–
①原文為拉丁文。
「兩種都不道德，」有個客人說，「因為它們的目的是一致的──奪去人的生命。國家不是上帝，它沒有權利奪走生命。要知道生命一旦遭到剝奪，你就是想還也還不回來了。」
客人中有位二十五歲的年輕律師，有人問他的看法，他說：
「都一樣，死刑還是無期徒刑都不道德。不過如果要我在這當中作一個選擇，那麼我當然選擇後者，因為活著總比死了好。」
這下熱烈的爭論開始了。銀行家本來也心平氣和，說得一時性起卻一拳捶到桌上，對著年輕的律師嚷道：
「胡說！我賭兩百萬，要是把你孤獨的隔離起來，你連五年都待不住！」
「如果你是當真的，」年輕的律師回答，「我就跟你賭，只是不賭五年，而是十五年。」
「十五年？一言為定！」銀行家喊道，「諸位先生，兩百萬盧布的賭注。」
「我同意！您的賭注是兩百萬盧布，我的賭注則是我的自由！」律師宣布。
就這樣，這瘋狂而輕率的賭就這麼說定了。當時，銀行家的家財不計其數，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並且他為人狂縱且浮薄，對於打成這個賭，他興高采烈。晚飯時候，他調侃律師說：
「年輕人，清醒清醒吧！現在回頭還為時不晚。對我而言，兩百萬是小事一樁，而您卻在冒險，可能失去您一生中最精華的三四年時光。我說三、四年，那是因為我 料定您不可能敖住比這更長的時間了。而且，不幸的人，自願的幽囚是比強迫坐牢要難熬得多啊！因為您有權利隨時恢復自由，這個念頭會日日夜夜、每分鐘地毒苦 您的幽閉生活，我真可憐您啊！」
此刻，銀行家在書房裡踱來踱去，想起這件往事，不禁自問：
「何苦打這種賭呢？打這種賭有甚麼好處呢？那年輕的律師損失了他的十五年歲月，我只是損失了區區兩百萬元，這一切能向人們證明死刑比無期徒刑更壞或更好 嗎？沒有！不能！這真是件多餘且無聊的事，在我而言，完全是因為飽食終日，一時心血來潮，在律師方面，則純粹是財迷心竅……」
他進一步回想起那天晚宴之後的種種。當時決定，律師必須履行義務，搬進銀行家花園裏的一間小屋，在最嚴格的監視下過完他的監禁生活。他們說好，在十 五年內律師無權跨出小屋的門檻，不許見客和聽見人聲，也不能收信和閱報。但卻允許他幾樣事情，包括擁有一樣樂器，還可以讀書、寫信、喝酒和抽煙。至於跟外 界的聯繫，根據契約，他只能通過向牆上一個特別的小窗口遞出紙條來進行，但不許說話。他所需要的東西，包括書籍、樂譜、酒等等，都只能靠著從窗口遞出紙條 來要求，至於數量方面則是要多少給多少。契約規定得詳盡瑣細，要保證最嚴格的隔離。按規定，律師必須確實關上十五年整，自一八七○年十一月十四日十二時整 起，至一八八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十二時整止。律師一方只要有任何破壞契約的企圖，哪怕只是比規定期限早走兩分鐘，都可讓銀行家免於履行他支付兩百萬的義務。
幽居的第一年，根據律師傳出的簡短便條看來，他深為寂寞厭煩所苦。不論日夜，他的小屋裏不時傳出鋼琴聲。他也拒絕了菸酒。對於酒，他寫了這樣的句子：「酒 會喚醒欲望，而欲望是囚徒的頭號敵人。再說，獨酌美酒卻不見人影，再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人沮喪了。」菸則會熏壞他房間裡的空氣（所以也被他拒絕了）。這一 年，律師要求的書籍只是些內容輕鬆的讀物：情節複雜的愛情小說、偵探小說、神話故事和喜劇等等。
第二年，小屋裏樂聲不再，而律師的紙條上只要求經典的書籍。直到第五年才又傳出樂曲聲，而囚徒要求送酒給他。從小視窗負責監視他的人說，整整這一年他只顧 吃飯、喝酒和躺在床上，哈欠連連，且憤憤不平地自言自語。他不讀書，有時夜裡爬起來寫東西，寫得很久，一到清晨又把寫好的東西統統撕碎。此外，他們不止一 次聽到他在哭泣。
第六年的下半年，囚徒熱衷於研究語言、哲學和歷史。他如饑似渴地研究這些學問，弄得銀行家都來不及訂購到他所要的書。在後來的四年間，經他的要求，總計買 了六百冊書。在律師陶醉於閱讀的期間，銀行家還曾收到他這樣的一封信：「親愛的典獄長：我用六種文字給您寫信，請將信交有關專家審閱，如果他們找不出一個 錯誤，那麼我請求您讓人在花園裡放一槍，槍聲將告訴我，我的努力沒有付諸東流。各國歷代的天才儘管所操的語言不同，然而他們的心中都燃燒著同樣熱烈的激 情。啊！但願您能知道，由於我能瞭解他們，現在我的內心體驗到的幸福是多麼巨大，且非人間所有！」
囚徒的願望實現了。銀行家吩咐人在花園裡放了兩槍。
十年過去了，這一年律師一動不動地坐在桌旁，讀的只是一本《福音書》。銀行家覺得奇怪，既然他在被囚的十年內能夠將六百本深奧的著作閱畢，這麼一本易解的、不厚的書，怎麼要讀上一年工夫呢？讀完《福音書》，律師接著又讀宗教史以及神學著作。
在監禁的最後兩年，囚徒不加選擇，讀了很多的書。有時他研究自然科學，有時要求拜倫①和莎士比亞②的作品。他的一些紙條上往往要求同時給他送化學書、醫學 書、長篇小說，或某篇哲學論文，或者神學著作。他的閱讀彷彿他就在海中漂浮，為了救命而急不可待地抓住某塊沉船的碎片，時而又抓住另一塊浮木！
——–
①拜倫（一七八八–一八二四）英國詩人。
②莎士比亞（一五六四–一六一六）英國詩人，劇作家。
[二]
老銀行家回憶這些事之後想：
「明天十二點他就要獲得自由，按照契約，我應當付他兩百萬盧布。可如果我履行義務並付清款項，我就徹底破產，一切都完了……」
十五年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個一百萬，如今卻害怕地自問：「究竟是財產多還是債務多？」交易所裏頭全是單憑僥倖的賭博，和冒險的投機買賣，他那到老 都改不了的急躁脾氣，漸使他的事業一落千丈。這曾經無所畏懼、過分自信且傲慢的富翁，現在只是一個中產階級的銀行家，證券的一起一落總讓他膽戰心驚。
「該死的打賭！」老人嘟噥，並絕望地抱住頭，「這個人怎麼不死呢？他還只有四十歲，不久後他會帶走我最後的錢，然後結婚，享受生活的樂趣，搞證券投機。我 呢，變成了乞丐，只能嫉妒地看著他，每天聽他那句表白：『多虧您，我才得到幸福，讓我來幫助您。』不，這太過分了！要想擺脫破產和恥辱就只有一條路，就是 這個人的死！」
凌晨，鐘聲三響，銀行家側耳細聽：屋裏的一切都在安眠，唯一的聲響就只有窗外搖顫的樹木所發出的哀鳴。他竭力不弄出響聲，打開了防火的保險櫃，取出十五年來從未用過的房門鑰匙。他穿上大衣，走出房去。
花園裡又黑又冷，雨下個不停，潮濕而刺骨的寒風呼嘯著刮過花園，擾得樹木不得安寧。銀行家撐開眼向園子望去，卻是既看不見土地，也見不著座落此處的白色雕 像，連小屋和樹木也一概不見。終於，憑著摸索辨位，他找到自以為是小屋的所在，叫了兩次警衛，卻沒人應答。顯然，警衛也得為自己找個所在來避開這可怕的天氣，也許此刻正睡在廚房裏，或者花房裏。
「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實踐我的意圖，」老人暗忖，「那麼嫌疑首先會落在警衛身上。」
他在黑暗中摸索著臺階和門，進到小屋的玄關，並隨後摸黑進了小小的前廳。他劃亮一根火柴，但這裏一個人影也沒有。有張床，但床上未加整理，也沒有被子，屋角壁爐裏則火燼欲滅。囚徒房門上的封條完整無缺。
火柴熄滅了，老人心慌得渾身發抖，當下便從小視窗往裏張望。
囚徒室內點著一支昏黃的蠟燭，他本人坐在桌前。從窗口只能看到他的後背、頭髮和兩條胳膊。一些攤開的書分別散落在桌面、在兩把椅子上，和桌邊的地毯上。
五分鐘過去了，囚徒始終沒有動靜──十五年的監禁生活已讓他學會保持靜定。銀行家彎起手指輕叩小窗，囚徒卻仍然紋風不動。於是銀行家小心翼翼地揭去封條， 又把鑰匙插進腐朽的鎖孔裏，鏽蝕的鎖一聲悶響，房門就軋軋地開了。銀行嘉等在當場，預料會立即聽到驚叫聲和腳步聲，可是三分鐘過去，門裏卻像原先一樣寂 靜。跟剛才一樣，他決定走進房間裏。
桌子後面坐著一個人，他看來不似常人，只是一具皮包骨頭的骷髏，和一頭女人般的鬈髮，一腮虬髯，臉皮寡黃且凹陷，背部狹長，胳膊又細又瘦。一雙纖弱細瘦的 手就托著那長髮蓬亂的頭，教人不寒而慄。他的頭髮早已灰白，臉部衰老憔悴，誰看了都不會相信他只有四十歲。他入睡了……在他垂首處有一張紙，紙上面以細緻 的筆跡寫了些字。
「可憐的人啊！」銀行家想道，「他睡著了，而且也許正夢見那兩百萬呢！我只需要抱起這個半死不活的人，把他扔到床上，拿個枕頭悶住他的頭，事後就算是最見多識廣的老練專家，也找不出什麼兇殺的跡象。不過，在我動手之前，讓我先來看看他寫了什麼……」於是，銀行家從桌上揀起了這張紙，讀到了下面這段話：
「明天十二點整，我將重獲自由，有權返回人世、投身人群。不過，在我離開這個房間、重見天日之前，我認為有必要對您說幾句話。根據我自己清明的良知，並且站在無所不察的上帝面前，我要宣佈，我蔑視自由、生命、健康，以及一切你們的書裡聲稱是『人間幸福』的一切。
「十五年來，我勤學不倦，研究塵世的生活。的確，我看不見天地和人們，但在你們的書裡，我飲著馥郁的美酒，唱了歌，在林野間獵取麋鹿和野豬，和女人談情說愛……絕色美女飄渺如雲，那是你們之中天才的詩人筆下所虛擬的。這般的美女在深夜造訪我，她娓娓細語，訴說曼妙的故事，令我神迷心醉。在你們的書裡，我攀 登上艾爾布魯士①的頂峰，遨遊在勃朗峰②之巔，從那裡目睹朝陽冉升，也觀看金紅色的夕陽流溢於天空、海洋和山脊。我站在那裡，我看見雲從我身邊分披而過， 電光閃爍著、像人蛇般遊弋；我看到清翠的山野、森林、河流、湖泊和城市，聽到塞王③的歌唱，也吹奏牧笛；我甚至觸摸過那不可思議的魔鬼的翅膀，祂們向我飛 來，和我談論上帝……在群書中，我也墜入過無底的深淵，我締造神蹟，也行兇殺人，我焚毀城鎮、宣揚新教，征服全境域……
——–
①此山在俄國南部的高加索地區，為歐洲最高峰，海拔逾五千五百米。其中有二十二條冰川，為高加索地區登山旅遊之重鎮。
②此山為阿爾卑斯山最高峰，位於法、義邊界，海拔近五千米。其風光秀麗，英詩人雪萊曾有〈白朗峰〉一詩，柯立芝亦曾做〈白朗峰頌〉，皆夸言其美。
③希臘神話中半人半鳥的海妖，以歌聲誘惑水手，使之滅亡。
「你們的書給了我智慧，無窮盡的人類思想在千百年來所累積的一切，如今濃縮成一小塊，藏在我的頭顱裏了。我知道，我比你們所有的人都聰明。
「我也輕視你們的書，輕視這塵世的財富和智慧，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轉瞬即逝的，它們虛幻莫測，就像海市蜃樓一般不足為信。雖然你們驕傲、聰明而美麗，然 而死亡會一視同仁地把一切加以滅沒，如同消滅地穴中的鼠輩，而你們的子孫後代，你們的歷史，你們不朽的天縱之才，終將隨著地球大地同焚盡於劫火，同凝凍於 寒冰。
「你們喪失理智，走上邪道。你們視謊言為真理，認醜陋為美麗。這麼說吧，如果由於某種特殊狀況，蘋果樹和橘子樹上不結果實，卻忽然長出蛤蟆和晰蜴，或是玫瑰花聞起來有馬匹的汗騷味，你一定會錯愕吧！反而，我對你們這些不天理只近人欲卻是見怪不怪，我不想瞭解你們。
「我輕視那些你們視為生命目標的東西，為了表明這一點，我放棄那兩百萬盧布。雖說我曾像渴望天堂仙境一般地對它夢寐以求，但此刻我卻對它鄙夷不屑了。為了拋棄這一權利，我決定在約定的時間之前五個小時就離開，這樣，就算是我違規毀約了。」
銀行家讀到這裏，把紙箋放回桌上，親吻了這異人的頭，並含淚走出小屋。他的一生中，從未像此刻如此深深地感到自己的輕賤和卑鄙，即使是在證券市場蒙受幾百萬損失的時候，也沒有這樣的感受。銀行家回到家中，倒在床上，他的心情激動，淚水盈眶，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清晨，嚇白了臉的警衛跑來報告，說是他們看到住在小屋裡的人爬出窗子，進了花園，直趨大門，然後就走出門去，逕行消失。銀行家立即夥同僕人趕到小 屋，證實囚徒確實自行脫逃了。事後，為了杜絕無謂的流言，他取走桌上那份放棄權利的聲明，回到房間，從此將它深鎖在保險櫃裏。
一八八九年一月一日
思考問題一：
這個「賭」的內容與最後結局為何？輸贏如何？
思考問題二：
年輕律師被囚禁的十五年之間閱讀了那些書籍？是否包含某種閱讀的「秩序」或先後？這些書對他的意義何在？
思考問題三：
你認為這篇小說的主題是什麼？
思考問題四：
你願意以生命交換金錢嗎？為什麼？
1 則留言:
偶然發現這裡的轉載，果然是篇好文章吧。上週末剛去過花蓮，東部的環境真的比台北好太多了。
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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